·北京青年x凉子访谈录
“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
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”
流岚背着自己的全部身家
讲述者｜流岚
编辑｜糖果
有前科的糖尿病人
你见过被外卖平台永久封禁的人吗？我就是。
之前在老家，我在一家外卖平台当过骑手，每个月还能挣好几千。但是前年，突然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平台永久拉黑了，账号被封，没办法接单，上面很明确地写着封禁的期限：99年。
我立马就打了客服电话，对方也没说具体原因，只是说我不符合平台规则。我不甘心，反反复复打了好多次，后来终于明白，现在是大数据时代，平台通过我的个人身份信息，识别出我是有前科的人，他们不愿意雇佣这样的人当外卖员。
再后来，各大外卖平台都有了类似的准入规则。在我注册登记个人信息时，系统就会自动筛选，然后拒绝我的申请。
很多工作将有前科的流岚拒之门外
外卖员不能做了，我就去做保安。我只能做日结工，一天100，车费、吃饭都得自己出。可能这一天抛去吃喝交通，也就挣50块钱。够干啥呢？
我还是想挣一点钱，不用太多，一个月三四千块钱够自个儿花就行。所以就经朋友介绍来北京的一家超市当外卖员。
应聘的时候，申请表上也得填“有无前科”。我心里咯噔一下，完了。但还好，对方最后没拿这个条件卡我。
只是，有前科只是我的困难之一。我身体也不争气，因为有糖尿病，业绩不算好，做了没一个月就被辞退了。
超市的配送和一般外卖不一样，有好多水、手纸、西瓜、桶装水。因为疫情，好多小区不让车进入，你只能扛着东西送进去。最沉的一次，两大桶水，外加一箱瓶装水，还有蔬菜，50多斤的东西都要靠人力搬进去。
一般做体力劳动的人，饭点就多吃主食，有条件就多吃肉，扛饿。但糖尿病患者不行。我一天只能吃两顿主食，其他时间经常会饿，就得吃黄瓜、鸡蛋、面包这些东西来补充。
流岚在路边吃面包来果腹、补糖
我血糖特别不稳定，有时候会很高，有时候又特别低，跑外卖的时候经常眼前是白茫茫一片。有一回在电梯里，电梯上行，大概是因为脑供血不足，我直接就晕过去没知觉了，身边也没人，几分钟后电梯下行才自己醒来。
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况，我平时尽量不和自己较劲，特别不舒服的时候宁可超时也不赶时间。但是赶上夏天，每天出很多汗，整个人就特别累，正常人走一公里可能腿有点乏，身上会出汗，但我在那里站十分钟就会特别累，走500米就没力气了，每天身上像背着300斤的东西。
没办法，我只能多休息，可能有时候搬着东西走100米就得放下歇个两三分钟。人家同事们都是晚上八点多才下班，我可能五六点钟就回宿舍休息了。
主管能从后台看到所有人的数据，我和同事的送单量相差太大了，人家一天30多单，我可能只能10多单。他说我可能干不了这活儿，我就又失业了。
流岚走几百米就需要停下休息
因为有前科，很少有单位愿意雇我，糖尿病又让我没办法做体力活。工作找了快一个月，一个合适的都没有，原先超市提供的宿舍也马上要赶我走了。
最大的问题还是钱。因为糖尿病，我早晨得吃个鸡蛋，吃点绿叶菜，中午一般只吃一碗面，晚上了就吃点黄瓜。北京吃饭贵，干嘛都贵，一顿饭十块钱根本吃不下来。
糖尿病人得长期靠运动、控制食量、吃药来维持，可我现在身上就二十多块钱，吃饭都成问题，所以现在基本放弃治疗，只能靠大量喝糖水、饮料来硬捱。我兜里经常会揣着那种条型蜂蜜，紧急时刻，就通过这种方式来补糖。
最近真的感觉，人生进入了黑暗期，找不到工作，吃不起饭，兜里只剩二十，连回沈阳的火车票都买不起。前两天晚上12点多，我路过一个天桥，真想从上面跳下去。脑袋里还在想，最好在我跳下去的时候再来辆车，一了百了。
怎么就活成了这样？
我犯错的时候是2006年，二十出头。那些年，父母下岗后做养鸡生意，来来回回赔了好多钱，只能打零工为生。我没工作也没钱，和家里关系也比较冷淡，就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。
我学历低，小时候贪玩没上过几天学，只能做体力活，当过服务员，在工厂、玻璃厂打过零工，因为脾气特别臭，别人说两句我就撂挑子，最后干脆成了流浪汉。生活过得挺简单，每天就是吃饭，捡东西，卖东西；吃饭，捡东西，卖东西。
找不到工作的流岚一度以捡东西、打零工为生
当时有个地方正在开发，破围栏一围，里面好多铁架子、铁管。那会儿年轻，看那地方也没人看管，而且好多人都去捡，我就也动了心。挑了个没人的时候，进去就捡，拿完就走。后来也不知怎么被发现了，我说东西是捡的，人家说是偷，最后定性为盗窃，金额1000多，拘役了一个月。
出来后也没人管我，我就还像以前一样在外面混。那时候更穷了，想有口饭吃，所以看到能卖个三五十块钱的东西就又心动了。
有一次路过一个围栏坏了的场地，我就进去捡了两块废铁，出来碰到个骑自行车的人，我根本没注意，还特开心地走在路上，结果人家过来一把抓住我说我偷铁。
我承认东西是我捡的，因为那里没围栏可以随意出入啊，但人家说那是人家的地，你就是偷。没办法，说不清，被关进去一年，每天参与劳改，做纸扎的工艺品。
2008年出来后，我爸找到我说回家吧，我就结束了流浪的生活。可是回家了情况也没有好转多少。那阵儿也没啥工作，我就去发传单，在KTV当服务员，网吧做网管。在网吧干了快两年升了经理，但是身体出了问题。
一方面是因为作息不规律。有半年多时间，我每天都是夜班，吃饭睡觉规律全都被打乱了。
另外就是和情绪有关，我本身脾气就不好，又是在网吧工作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，还有很多混混聚集在里面。他们有时候会无缘无故找我的茬，比如说给我买个水去什么的。其实如果态度好点，我就给你跑跑腿。但那些人都是故意找茬，我心里不高兴，但你一个打工的能怎么办，不敢吵，说多了估计还会挨打，只能自己憋着生气。
流岚经常居无定所
最开始我将近190斤吧，后来就越来越瘦，每天吃得很多，但体重一直掉，去医院检查，人家就说是糖尿病。后来又出现了很多并发症，去年有一段时间，我看东西是重的，医学上说是复视，工作就更不好找了。
再挺一挺
北京找不着工作，生活成本也高，我决定还是回沈阳。不过即使回去了，我也是继续漂着。我四年没回过家，家在哪儿我都记不清了，只知道大概是哪一片。
我们一家四口人，家里还有个姐姐。家里人都对我挺好，只不过是从小到大都是放养，我爸在离家挺远的村里忙他的养鸡场，我妈也总是在单位上班，没人约束我，也没人引导我。
我们家是特别传统的那种家庭，我爸脾气特别火爆，总是希望我按照他的步伐走，他让我怎么样我就得怎么样。当初他让我学开车，就一直说学完之后可以怎么怎么样，我不想学，可是不行。他总是觉得，我应该都听他的，只有那样才是最好的。
至于我妈，是那种我爸说什么是什么的人，也不太管我。
我从小就是个倔脾气，用我爸的话说就是“主意正”，我想什么就什么，想怎么地就怎么地。如果我想出门，可能不和父母打招呼就会直接走了。出门了也没地方去，只能在网吧坐着，找找工作，打打游戏，消遣消遣自己。后来得了糖尿病，心情就更不好了，整个人都是灰色的，有时候就会冲着墙发呆，一句话不说，盯着一个地方看好久。
流岚觉得自己是个特别“独”的人
出来久了，有时候我也会特别想家，睡不着的时候也会怪自己：家里爹妈姐姐都挺好，我怎么就活成了这样？为什么会得病呢？把生活活到这样我真是挺佩服我自己。
可是有时候我又想，社会上还有好多不容易的人，那些赔了钱的老板，你说他咋办呢？不是也有活路？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还能再挺一挺，管他挣多挣少呢，活下去是真的，死了啥都没了。说不定能有好转呢？说不定哪天找工作，就不看前科了。
我其实查过，在沈阳我可以办低保，但我不会去，因为没必要，我也不是没手没脚，可以挺一挺。
我也不会麻烦父母。我从小就是这样，心里有事也不会和家里说。我自个儿认为，我出来之后对谁都好。父母不用替我操心了，也不用因为我生气。而且我这个病不是啥好病，我也打不起胰岛素，一个月好多钱。现在就是硬挺，能挺到啥时候我也不知道。我不想拖累他们。
在外面，朋友我还是有的，但是你也不能全靠朋友。这些年我实在熬不过去了，也会跟朋友借点钱，几十，一百，最多不超过一千。这些钱我每天都会记着，一旦有钱了就会还给他们的。爸妈生我养我，我欠他们的可能这辈子都还不了了，但是别人的能不欠我尽量不欠。
流岚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
给我活下去的机会
我今年35岁，这辈子不想着结婚了。你连个固定工作都没有，挣的钱自己都不够用，耽误别人干啥呢？再者说，我也上网查了，糖尿病会遗传，虽然不会百分百遗传，但我不想把这些不好的东西再带给孩子。
唯一遗憾的是，过节的时候会一直孤独下去。去年春节，表面上我嘻嘻哈哈的，其实心里一点都不开心。人家都一家人热热闹闹的，我一个人没事做，只能喝酒，睡觉，第二天起来继续。这些年来，过节都是这样的。
我也没什么梦想，如果每天都能吃饱，有个地方住，我就知足了。但是有前科找工作真的太难了。
我真的很想呼吁一下，我们这些人是做过错事，可是也受到了惩罚，也想好好回归社会生活下去，你不能剥夺一个人在社会上生活、生存的权利，不能剥夺一个人想好好改变自己现状的权利，是不是？能不能稍微宽容一点，比如说十年内没犯过法的，就允许他做一点适当的工作？
好多人都知道，在里面难，没有自由。但出来之后发现，外面更难。别一棒子打死我们。
流岚很难感觉到快乐
我有时候觉得，自己活着真是没有一点点价值。我真的很希望，自己是个对别人有用的人。
你知道吗，虽然我这么穷，但是遇到更困难的人，我都会帮一把，有钱的时候我会捐，遇见没有钱的时候我就会给东西，也因此受过很多次骗。在沈阳的时候，有乞讨的人走过来说，“大哥我没吃饭呢，你看能不能给我个5块、10块的，我吃个饭。”这个时候我可能就会给，还会带着这个人到小卖部，来个水，来俩面包，让他拿着。
我没别的想法，就想着积积德，自己心里也好过一点。可能我挺不幸的，但是在我能力范围内，能让别人过得比我好那么一点点，这不就是正能量吗？这也是我觉得自己最有价值的时刻了。
记者手记
流岚在火车站外休息
7月22日下午两点，我们在北京市海淀区西八里庄路找到流岚。因为身体原因，他没有办法继续为超市送外卖，并在当天被要求搬出员工宿舍。
为了省钱，他决定步行6公里到北京西站，搭乘最慢、最便宜的一趟火车回沈阳。背着比自己身体还宽大的行李，他在北京街头大汗淋漓，每走几百米就需要停下来休息一次。
到达火车站后，他发现，北京西站并没有合适的回家车票。因为核酸检测过期，他也没办法乘坐公共交通去往其他车站，只能在广场上休息一晚。
8月1日，流岚给编辑部发来信息，他在家乡找到了新工作，清洁工，月薪3500，包住，并及时还上了之前跟摄像老师借的100元。
摄像老师说，其实根本没想过要让他还这笔钱，“他真的不容易。”
这是八月的第一个好消息，新生活终于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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